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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話散文集粹    P 244


作者:作者群
頁數:244 / 319
類別:白話散文

 

作者:作者群 / 第1頁 / 共326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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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話散文集粹

我最怕看到他把大斧掄起來劈着:他那黃瘦的臉會不自然地漲紅起來,沉重的斧頭像是能使他整個地跌了下去;那時候他看不見頭上青青的天,堆了潔白的停雲的,也聽不見從水上飄來的悅耳的漁歌;就是有涼爽的風吹了過來,他也是流着汗。這樣的三四次之後,他只好停一停,兩手握了木柄。他看看站在他身旁的孩子,皺皺眉,心中是在說:「他還小呢,他掄不起這麼重的鋼斧。」他嘆息着,惋傷着自己的苦命,又只得把一小口唾沫吐在手掌裡搓弄着,再掄起那斧子來……
十幾年來,沒有一次我看見他安閒地坐著,喝着清茶,如他那樣年紀的人常喜歡做的那樣。他造了許多輛車,讓許多人坐了車到遠處去,可是他一直像生了根,不停地苦作着,一直脫不開貧苦,一家人都是又黃又瘦。
一天早晨,從我的家走出去,經過那河邊的路,卻看見他的門前沒有一個人。但是我望到了地上有還未曾被風吹散的紙灰,更聽見有女人哀哭的聲音。我看見屋門打開了,他和他的兒子抬了一具三尺長的棺木,蓋了小小的一方紅布;而女人的哭聲更加高了起來,他像是毫無感情地,如往日一樣地皺着眉。他的臉更像一個雕刻的面型。
他遲緩地向着西面行去。在他的右手,還提了一把鐵鏟。
到下午我回來的時候,他又在抹着汗,工作着。那個婦人坐在矮矮的凳子上,靠了牆,獃獃地不知望着些什麼,膝頭上不見了爬着的那個孩子。
他只是陰鬱的,他的苦作占去了其他情感發泄的餘裕。我很少看見他笑,─—為了快樂而笑着,就是當着一輛車由他的手中完成了,他也還是平淡的,因為他早已知道還有另外的一輛車也需要他的苦作造起來。
他真正歡喜來過的日子,怕就是為他兒子娶媳婦那一天了。我詫異地看到他穿了一件新藍布的長袍,上面還罩了一件黑的馬褂;他的兒子也剃了一個嶄青的光頭,穿一件刺眼的竹布衫。好像這一天他沒有工作,到晚間我路過那裡時,還看見他恭敬地送着賀客。
卻只有這麼一天。
到後來我就看到一個穿了紅衣的年輕女人幫同他們操作,可是同時他的女兒不見了。我想或許是因為不增加食口,他的女兒也被遣嫁到別人家去了。
有了妻的兒子顯出一點慵懶來了;因為這外來的女人,一向靜穆的空氣也震破了。還算好的是詬淬都發生在那個婦人和那年輕的女人之間,他卻仍是默默地致力於自己的工作。但是從他的臉上,就可以看出來起於他心中的苦痛了。


  
在其間,我卻離開了我的家有五年的長時日,恍若目前的一切事,都老了下去。但是那造車的人的房舍,對我還存在着興緻,每次走過去時,就更熱心地望了。彷彿那還是和從前一樣,看不出什麼樣的變遷,夜行人仍可以遠遠地望見從小窗透出來的那一點黃黃的燈光。那破敗的事物,也許有的人會不屑一顧,對我卻是親切的。
每次經過那裡的時候就看著:那是浮着三五顆柳絮的水槽,那面是橫着堆在那裡的木材也許像五年以前一樣,在空隙的地方,長了一枝兩枝的野花呢。還有就是幾個已經造好了的車輪蒙着塵土躺在那裡。他還是在那裡操作着,他的背更傴僂下去,滿臉都是皺紋,他的動作遲緩了,時時還要拿手來抹着那迎風流淚的眼睛。
我幾次經過他那裡,只看見他一個人,默默地讓工作消磨着他的時日。他不說話,也沒有可以和他說話的人。有時候他停了停手,稍稍直起點腰來,眼睛望着面前的那條河;那河,現在大部卻是露了黃泥的河底,只有中間一條瘦瘦的小流緩緩地淌着。之後,他就又彎下身去,繼續着他的工作。
每次我走過的時節自己總在想著:哪一個人和他鋸斷那大的木材呢?哪一個當他疲乏了的時候為他揮着斧子?哪一個幫他扶着浸到水中的車輪?
當遲暮的老年一步步地向着他走來,他好像是更無力地活下去,卻又不能就站住了腳;伸在他眼前的路,已經是很短了。但是他只能邁着小小的步子,一分一分地挨行。他時時在嘆着氣,那聲息几乎是輕微得為人所聽不到的。臉上,多了一條條的皺紋。
在他前面的那條河,有時候為太陽曬得沒有一滴水,還裂着不成形的龜紋。
人老了,河也乾涸了!
可是,到了夏天,河裡又漲了水,他還是在河邊工作着。
一九三三年
選自1937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《渡家》
渡 家
靳 以
穿行我所住的那個城的三條河其中的一條是運河,一條是白河,再一條就不知道了,流到一個地方匯合了;於是河面廣了,流水也急了。在那中間,還有着急流的漩禍,老年人說那下面是有着寶物的。是什麼樣的寶物,沒有人看見,也沒有人知道。還有些附會的話也由老年人告訴着青年人,那是說到矗立在河北岸的天主教堂:那座有着狹長窗子高惕式的建築,曾經因為剖取中國人的心和眼睛,在庚子前一二年,就有站在河南的幼童,輕輕拋着石子就可以打碎那玻璃的窗子。
「那是人民的力量響!」老人嘆着氣,「可是後來就引起來八國聯軍進北京!」
就在那天主堂下面,通到河的南岸,有着一個渡口;這在我才住到這個城中的時候就知道了。渡家是一個五十多歲,短矮而跛了左足的人。他雖然是跛子,卻仍是矯健的,黑紅的肌肉,在用起力氣的時候,像老鼠一樣地在皮下忽突忽伏的。就是跛子,打下篙去,也能如平常人一樣地弓着身子從船頭走到船梢,踏着船板洞洞地響着。
還有一個年輕人,那是他的兒子,不過三十歲的樣子,看起來好像是還不如他強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