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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自清散文    P 61


作者:朱自清
頁數:61 / 189
類別:白話散文

 

朱自清散文

作者:朱自清
第61,共189。
我最愛讀遊記。現在是初夏了;在遊記裡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,舞秋風的落葉… — —都是我惦記着,盼望着的!這兒是白馬湖讀遊記的時候,我卻能到神聖莊嚴的羅馬城,純 樸幽靜的Loisieux村——都是我羡慕着,想象着的!遊記裡滿是夢:「後夢趕走了 前夢,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。」②這樣地來了又去,來了又去;像樹梢的新月,像山後的晚 霞,像田間的螢火,像水上的簫聲,像隔座的茶香,像記憶中的少女,這種種都是夢。我在 中學時,便讀了康更甡的《歐洲十一國遊記》,——實在只有(?)意大利遊記——當時做 了許多好夢;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!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,也常常引我入 勝。後來得見《洛陽伽藍記》,記諸寺的繁華壯麗,令我神往;又得見《水經注》,所記奇 山異水,或令我驚心動魄,或讓我遊目騁懷。(我所謂「遊記」,意義較通用者稍廣,故將 後兩種也算在內。)這些或記風土人情,或記山川勝跡,或記「美好的昔日」,或記美好的 今天,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,或工或潑的風致。而我近來讀《山野掇拾》,和這些又是不 同:在這本書裡,寫着的只是「大陸的一角」,「法國的一區」③,並非特著的勝地,膾炙 人口的名所;所以一空依傍,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見!前舉幾種中,只有柳子厚 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;但柳氏僅記風物,此書卻兼記文化——如Vicard序中所言。 所謂「文化」,也並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,只是人情之美;而書中寫Loisi eux村的文化,實較風物為更多:這又有以異乎人。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 化,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,只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 的哲學,他的人生哲學。所以寫的是「法國的一區」,寫的也就是他自己!他自己說得好:我本想儘量掇拾山野風味的,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。(原書261頁。)

①孫福熙的遊記集。



  
②唐俟先生詩句。

③序中語。


  

但可愛的正是這個「自己」,可貴的也正是這個「自己」!

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「人類的大生命分配於他的式樣」的,我們且來看創他的生 命究竟是什麼式樣?世界上原有兩種人: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,一種是細針密綫的人。前一 種人真是一把「刀」,一把斬亂麻的快刀!什麼糾紛,什麼葛藤,到了他手裡,都是一刀兩 斷!——正眼也不去瞧,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!他行事只看準幾條大幹,其餘的萬千枝 葉,都一掃個精光;所謂「擒賊必擒王」,也所謂「以不了了之」!英雄豪傑是如此辦法: 他們所圖遠大,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目!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,他們卻只圖省 事!他們的思力不足,不足剖析入微,鞭闢入裡;如兩個小兒爭閙,做父親的更不思索,便 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!這真是「不亦快哉」!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傑,又不甘做蠢漢笨 伯,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圖做後一種人。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:「打破沙缸問到底!還要問沙 缸從哪裡起?」①他們于一言一動之微,一沙一石之細,都不輕輕放過!從前人將桃核雕成 一隻船,船上有蘇東坡,黃魯直,佛印等;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「天下太平」四字,以 驗目力: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面。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,而注意一毫一厘;他們覺得這一毫一 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——只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,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,其餘 也可想見了。他們所以于每事每物,必要拆開來看,拆穿來看;無論錙銖之別,淄澠之辨, 總要看出而後已,正如顯微鏡一樣。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,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! 總之,他們對於怎樣微渺的事物,都覺吃驚;而常人則熟視無睹!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 乎常人。這兩種人——孫先生,畫家,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,我將說前者是「潑筆」,後者 是「工筆」。孫先生自己是「工筆」,是後一種人。他的朋友號他為「細磨細琢的春台」, 真不錯,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!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,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 他,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。從他的父親那裡,他「知道一句話中,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,還 有別的話在這裏邊,只聽字面,還遠不能聽懂說話音的意思哩」②。這本書的長處,也就在 「別的話」這一點;乍看豈不是淡檔的?緩緩咀嚼一番,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!你 若看過瀼瀼的朝露,皺皺的水波,茫茫的冷月:薄薄的女衫,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,鮮嫩的 毛筍,新制的龍井茶:你一定懂得我的話。

①系我們的土話。

②原書171頁。